前一段时间,中广联合会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会长、国家一级编剧刘和平,受聘上海戏剧学院任客座教授。在聘任仪式之后的学术讲座中,刘和平发表了题为“电视剧文学叙事之我见”的演讲,在座师生反响强烈。下为演讲全文:
因为时间有限,就特别想有针对性地跟大家交流。我们都是同行,我干的时间久一点,实践经验多一点,大家有什么针对性的问题,可以与我互动。
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我们学院,也是我们戏文系给我出的,叫《电视剧文学叙事之我见》,这个题目确实有点难讲。但既然出了,我还是不回避,讲一下。
我们这个系,原来一直叫做“戏剧文学系”,现在我们上戏比较与时俱进,改成了“戏剧影视文学系”,这改得很好。
我要讲的第一点,就是想提出一个概念,不管电影电视剧如何盛行,尤其是电视剧取代了我们一千多年的中国戏曲的大众艺术,它的本质还是戏剧。这是第一个概念,请大家务必清楚。
我们说戏剧文学的时候,可以到百度上看一下,它会很简单粗暴地告诉你,就是在舞台上演出的话剧、歌剧、戏曲,仅局限于舞台演出的剧本叫戏剧文学。其实这个定义还是有可以商讨的地方。
戏剧,说穿了就是以演出叙述故事的一种艺术样式,这叫戏剧。戏剧文学其实也就是以演出叙事的文学剧本,叫戏剧文学。所以我们务必要记住一点,无论说戏剧文学也好,说戏剧影视文学也好,它的本质,就是说的以演出形式为最终表达方式的文学样式。
在说中国戏曲的时候,王国维就一句话概括,“以歌舞演故事”,这叫戏曲。所以凡是由演出叙事,就是戏剧。我们的电影、电视剧,最终也是以演出在讲故事,所以它的本质上还是戏剧。
只不过是由于工业文明的发展,加入了新的手段。比如加入了摄影机、放映机,于是有了电影。增加了摄像机、电视机,于是有了电视剧。它的生产手段和播出手段、呈现手段有了变化,但是本质不变,还是戏剧。
还有一个最核心的东西,我们都知道戏剧是综合艺术,它除了我们演出文本的一度创作,还有二度创作,但是最终它必然是以表演艺术的形态呈现、传达给观众的。所以戏剧的核心本质,是表演艺术。
这一点,我们搞编剧的、搞导演的、搞舞台美术的、搞戏剧作曲的,一定都要明白,我们最终是为表演艺术提供手段、平台、服务的行业,没有高低之分。
一般说到戏剧的时候,世界上的归类是三大表演体系:斯坦尼、布莱希特、梅兰芳,用这三大表演体系来概括世界不同的表演形态。我们从事的是这样的工作。
下面说到“文学”这两个字。大家如果有兴趣,可以去买一套《西方大观念》,这一套书很好,里面把一些人类最主要的观念分章节介绍得特别清楚,开了一些特别的词条,比方说“艺术”单独有一个词条,讲它是个什么观念,还有“美学”“历史”“民主”是什么观念,诸如此类,但是找不到“文学”。里面关于“文学”这个观念没有词条,而是有一个“诗”来取代文学。
《西方大观念》里认为,所有的文学都是衍生、派生于诗,事实也是这样。比如说西方最早出现的文学《荷马史诗》,由此衍生出我们所熟识的古希腊戏剧,悲剧、喜剧、正剧等等,它们的演出形式也是最早以诗的形式呈现,因此我们又称古希腊戏剧为史诗剧,大概如此。
中国也一样,中国最早被称为文学作品的是《诗经》,然后有《楚辞》等等。承接诗歌的文学样式,在中国是戏曲。中国是先有诗,再有戏曲,然后再有小说,西方也是这样。
因此为何在《西方大观念》里不单独列出“文学”这个词条,而是以“诗”来说明这个东西,联系到我们的戏剧,这里就说到今天的话题了。那么电视剧文学叙事,也就是戏剧文学叙事,为什么说文学叙事呢?《西方大观念》里面有两句话说得特别的肯定和武断,它说“诗人所讲的故事,无非是虚构的故事。诗人所讲的历史,大多是想象的历史。”
这就说明,凡是文学传递给我们读者、观众、听众的世界,往往不是现实世界,而是现实以外的平行世界。简单说,就是想象的、虚构的世界。凡是想象虚构的故事,想象虚构的历史,都只有用诗的语言才能与之匹配。平行世界的语言,只有用诗的语言才能与之匹配,才能传达、呈现、传播。
大家可能看过我写的一些东西,我个人在创作中就特别强调,我现在在从事诗的创作,尽管它已经不是韵文。我在写舞台戏曲的时候,写唱词肯定是诗。但写电视剧、写电影,它已经是散文体了,那是不是诗?它也一定要是诗的语言。
这就像塞万提斯在提到自己的《堂·吉诃德》的时候,说《堂·吉诃德》就是一部史诗,尽管它不是韵文。他通过独有的语言,给我们建构了一个现实世界以外的平行世界。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塑造了一个伟大人物的伟大精神,就是拒绝现实的精神。
“堂·吉诃德的精神就是一种拒绝现实的精神。”这话不是我说的,是在《堂·吉诃德》问世三百五十周年时,加缪在纪念大会上说的。他说,至今堂·吉诃德那种拒绝现实的伟大精神仍然令我们深深感动。
大家注意啊,这不是我煽动大家拒绝现实。而是我们搞文学艺术的人,一直是活在一种希望与期待之中。你只有对现实不满足,才会向人们提出新的希望、新的期待。于是你用这种希望与期待的语言,借用我们戏剧这种形式,写出来的作品,通过综合艺术的手段,无论是舞台剧、电影、电视剧,传递给广大观众,给广大观众建构一个平行世界。这个时候,我们就达到了我们编剧所从事文学叙事的使命和任务。
所以我并不排斥编剧这个词,因为这个词是跟演员、导演、摄影、美术同时出现的。但问题是有时候,我们称一些演员是表演艺术家,为什么不能叫编剧剧作家?我有时候在一些场合开玩笑,来一个写小说的,小说写得再烂,他们介绍“下面有请某某作家”,等我上来“下面有请某某编剧”,我心里就说“你叫我一声剧作家你会死啊。”(笑)
大家一定要明白,小说作家在通过小说从事创作的时候是作家,我们编剧在通过剧本创作的时候是剧作家。我今天来,由于我们都是同行,戏剧文学系出来的都是编剧,将来都是剧作家,所以我这里特别呼吁,不管我们今后毕业了,或者现在已经在从事编剧这个行业,有多艰难,但我们心目中的目标永远不要放弃。我们是通过戏剧这一门综合艺术在从事文学叙事,在从事诗歌叙事,在给广大的观众建构一个现实世界以外的平行世界。
在这里我也特别想讲一下虚构和想象的这个问题。我们在创作时一定会遇到这些事,很多题材都是现实题材,要深入生活,尤其是现在包括政府部门、出品方、制片方、播出平台,都会给我们提出很多要求。包括写行业剧,都要求我们去深入生活、了解生活,这个是必然之过程。但是完成这个过程后,我们一定要记住,观众想看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,也不是可能发生的事,而是他们希望发生的事,这就是虚构和想象之所以存在的绝对理由,也就是我们文学存在的本质特质。
大家知道《北平无战事》里的情节。历史上蒋经国并没有派过五人小组到北平,但五人小组有,调查小组是有,更多的是我的想象与虚构。
《大明王朝》就更是,第一次在总局审查,五个专家中有两个明史专家,一个是北大的王天有教授,一个是人大的毛珮琦教授,这两个人都是鼎鼎大名的明史专家。
他们一上来就说,“有明一代从来没有发生过改稻为桑”这么一个事件。他们深通明史,而重大题材有一个铁律叫“大事不虚,小事不拘”,我这个改稻为桑是一个虚构的大事情,所以第一次审查就没通过。
我们往往会面对这些困难。之后我就跟相关领导说,这些专家也太硬拗了。他说,这样,你分别去找他们,我相信你能说服他们,给你一个星期时间。五个专家,我就安排了从星期一到星期五,每天下午约见一个,跟他们一个个谈,最后告诉他们,我干的这一行跟你们干的这一行完全不一样。你们搞的是历史学研究,甚至是历史考据或考证,我们文学艺术的本质特质就是虚构,如果不容许虚构,就无需我们的存在。但是,我们在写历史题材的时候,一定会高度地符合历史本质的真实和历史文化的真实。
跟他们一谈,都谈通了。第二次审查全票通过。我说这个故事是告诉大家,我在刚开始要写这个的时候,确实对我有一个非常大的阻碍,就是这个“大事不虚,小事不拘”。
后来,我经常跟大家举一个例子,金庸的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里有一个桥段,六大门派围攻武当山,张三丰已经身受重伤,张无忌到了,张三丰当着敌方教张无忌太极。教的时候问他记住了没有,张无忌说我都记住了。不行,再来。又练,问他还记住多少,他还记住七成。不行,再来。还记住多少,还记住三成,依然不行。最后问他,他说我全忘了,张三丰这才说,可以打了。
不知道大家明不明白我的意思,一定要深入生活了解生活,一定要深入史料了解史料,但是等你从事戏剧创作、文学叙事的时候,一句话,一定要全忘了,如果不忘记,就不能够进行戏剧结构。
我的第一部电视剧是《雍正王朝》,出品方此前搞了两年,没有一个人能完成它的戏剧叙事、戏剧结构。是因为九王夺嫡,八爷、九爷他们失败之后,雍正的改革就没有任何戏剧性而言。我就非常大胆地让八爷党延长了十年,让八爷多活了十年,活到雍正十三年。
大家如果看过《雍正王朝》应该记得,前一天八爷死,第二天雍正死。这种贯穿动作和反贯穿动作,贯穿在整个戏剧结构之中。我上次在《朗读者》里引用了庄子的一段话,那是一段名言,庄子说:“忘记了腰,是因为腰带舒服。忘记了脚,是因为鞋舒服。忘记了是非,是因为心里舒服。”我后来加了一句:“忘记了历史,是因为戏舒服。”
我们从事戏剧创作的人一定要知道,最后我们的创作一定要服从戏剧结构、戏剧叙事,服从我们戏剧本质的本身,而不是其他。这也就是完成我们的文学叙事,这是一个方面。另一个方面就是我们的语言。
我们知道对诗的界定,全唐诗数以万计,后来民国一些研究唐诗的大家得出一个共识,说全唐诗里称得上真正是诗的,最多一千首,别的都不是诗。用同光诗派的领袖陈三立老人,就是陈寅恪父亲的话讲,标准只有一个,诗必须要有两层以上的意思。
齐白石所画陈三立
大家记住这句话。我们在搞戏剧创作时叫潜台词。再说透一点,我们在写人物时要写出人物隐蔽的行为动机和深层的心理奥秘,这都不是别的文学创作可以取代的。最后我们写的那些语言文字,要通过演员角色亲口对观众说出来,所以它必须是文学叙事,必须是诗一样的语言。
说到这里,附带讲一句,只要面对的是观众或者听众,你试图要感染他、煽动他、震撼他、带动他,必须用诗歌的语言。比方说马丁·路德金演讲的《我有一个梦想》,就是诗的语言。比方说丘吉尔二战的演讲,就是诗的语言。不信大家去看,凡是能够流传下来的演讲,都是诗的语言。
为了让大家有一定的感受、感性的认识,我选了一段《大明王朝》海瑞跟嘉靖在监狱里,海瑞那一长段的独白,大家可以看一下,它是散文体,从中看看是不是文学叙事。
前阵子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,中国几千年的历史,真正能够记载详细的两次文化运动,一次是一千多年韩愈、柳宗元为首发起的古文运动。大家看了这一段之后,但凡看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就知道,本人属于古文运动的传承者。
古文运动的宗旨就是一句话,文学之语言一旦沦为美学的消遣,而没有准确而有力的思想传递,便毫无意义。于是在那个时候,中国出现了一些伟大的文学家。发起了古文运动,一直延续到宋代,在那短短几百年的时间里,至少给我们留下了唐宋八大家,这八个人的文字都是古文运动的代表。
这件事情分两边看,第一,今天我们确实还是需要这些能够传递有力思想的文艺作品,不是说今天我们改革开放了、发展经济了,再加上我们到了信息化时代即将过渡到5G智能化时代,就无需要有精神和思想了,绝对不是。
当然,我特别赞成“国事往家里写,大事往小里写”。我们在表达这些宏大叙事,表达这些大家认为宏大的思想精神的时候,当然也要关注到每一个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,这并不矛盾,这些都属于文学叙事的范畴。
【文/刘和平】
